第40章 舟上(三)(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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纨素想了想,答道:“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家之前是个官宦人家,祖父官做的还挺大的。齐修,字慎之。你可能听说过这个人。”

奚笪当然知道这个人。他知道的朝廷官员并不多,但是这个名字实在如雷贯耳。齐修,字慎之,是先帝托孤的重臣,如今牌位还供奉在太庙中,配享先帝庙亭。他曾是权倾朝野的“独相”,在当朝嘉安皇帝亲政之前一直手握大权……他在十八年前自戕于狱中。皇帝没有确定他的罪名,在他死后,倒把刑部和大理寺清洗了一遍,被怀疑和他的死有关的朝臣无一例外,或被贬谪地方,或丢官罢职。江湖传说,他在狱中自杀的那天,他在洛京城郊的别院被强盗劫掠,家人无一生还,别院也遭烧毁。奚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不该问这件事。他愣愣地望着纨素,心里已经在等着机会道歉了。

纨素的身子又往后靠在椅背上了。她懒懒地说:“十八年前,我们一家人都在京里。我父亲是齐家的二房。朝中通常的惯例,父子都在京中为官是犯忌讳的。所以在我的记忆里,大伯一开始是在闽地的漳州,一个靠海的县里做县令,我父亲就在庐州,具体他们都是什么官职,那时候我还小,家里下人大概跟我说过,但我现在已记不得了。我是在庐州出生的,我妹妹宿真从小身子弱些,便寄名在重霄观里的九天玄女娘娘座下,成了重霄观的小弟子。我还有个弟弟……那年出事的时候,只有两岁。”

“我五岁那年的夏秋,大伯死了。他的死算是殉国……海寇上岸入寇闽州,把他一家都杀了,县衙也烧成了白地。到年底再考绩的时候,我父亲就升了户部侍郎,成了京官,要带一家人上京。宿真没跟我们上京,而是就寄养在了重霄观。当时我母亲跟我说,宿真的命与祖父冲犯了,所以不能跟着我们上京,住到祖父府里去。我弟弟是嘉安八年年末出生的,取名叫齐承安。据说这个名字还是皇帝赐的。”纨素的语调带着淡淡的讽刺。奚笪不敢插话,只望着她。虽然看她不像是要哭的样子,但奚笪的左手已经在掏自己身上的手帕了。

纨素语调平淡,接着说道:“再就是那年出事的时候了。嘉安十一年,我九岁……那年的正月里,元宵节刚刚过完,一天下午,突然宫里来了宣旨的太监,让祖父即刻入宫,又让父亲第二日不必上朝,在家等消息。祖父当着那太监说,要让我们一家子出城,到城外的别庄去住。那太监也颔首赞同。结果当夜里,别院就来了刺客……说刺客也未必妥当,就是一队十几个黑衣人,看住了别院的正门和角门,把一家子都围在里面。我父亲觉得,这是皇帝派人来杀我们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母亲穿上她的诰命服饰,把弟弟藏在后院的水缸里,抱着我在房里等着刺客来。我们一家子就那么一个个引颈受戮……但是当刺客进了我母亲的房间的时候,这件事变得奇妙了起来。”纨素的脸上露出了困惑的神情。她皱着眉道:“那个年轻的刺客头子让手下在外面看住院落,他是一个人进来的。他进来就摘了面巾,指着我问我母亲说:‘你是齐珏的妻子?这是你的孩子吗?’我母亲点头说,我是她唯一一个孩子。其他的前些年都夭折了。”

“那个刺客杀了我的母亲,杀了一屋子的丫鬟婆子,他的手下杀了二门外的小厮马夫,然后在外院点了火,火一直烧进来,木质的房屋开始倒塌。他把我抱起来,纵起轻功,从院墙上飞出去,把我放到离别院约摸三四里外的树林子里,就又往别院的方向回去。我当时陡然被人抱着飞起来,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哭……他临走时对我说,他叫郑怀恩,有一个人对他有救命大恩,让他抬一抬手,替我的母亲保留一份血脉。他还说,恩他已经报过了,让我以后长大了,一定要记得找他报仇。”

纨素的声音越来越轻,终于停下来了。奚笪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手足无措,只好拿起茶壶,给纨素续了杯茶水。纨素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她的脸上讽刺的笑意一闪而过。她的声音又响起来,依然是平铺直叙的语调:“我母亲把弟弟藏到缸里,跟刺客说我是她唯一的孩子,然后她就死去了。我当时便也觉得,活下来的不该是我。一家子只留下一个女孩,怎么能叫替我母亲留了血脉呢?一个女孩子怎么能算血脉呢?到那人把我放在林子里,转身离开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我拼命冲着那个刺客离开的方向喊,我说后院鎏着一个‘修’字的大缸,里面才是我母亲最后的血脉。我说你该杀了我,救那个缸里的孩子。但是那个自称郑怀恩的刺客走得很快。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到、听懂我喊的那些话……我平时闹了脾气,连哭带喊的时候,就连我母亲都很难分辨我到底在说什么。”

“我坐在林子里哭了多久,我大抵是不记得了。我哭到星垂月落,哭到天空泛起鱼肚白,然后我哭累了,就向着林子外面,向着官道慢慢地走……再然后,我就看见了标着重霄观标志的马车停在路边。我看见了怀梦仙长,看见了也在嚎啕大哭的宿真。”纨素给自己又斟了一杯茶,双手捧着,缓缓地啜饮。她轻轻笑了一下,道:“那时候怀梦仙长还很年轻,很漂亮的。我看见她就安心了,就跟她哭兮兮说了一大堆,说了那个缸,说了弟弟,然后就晕过去了。再醒来,我就在重霄观山里的那个小院子里躺着了。”她摇摇头,道:“我没跟她说郑怀恩的事。后来在重霄观暂住的时候,我也没跟姜观主说。但她也从来没问过我是怎么跑出来的,就好像一个九岁的孩子在举家被杀的时刻,独自在山林里哭着走出来,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一样。这一点,我其实倒一直都是感激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