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再起烽烟别长安(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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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孩子长大得早,她早早就记得那些日子,门前的田青着,负了霜,天上的太阳熟了,屋舍间烟烧得厉害。自己瞪着眼睛看叔祖的腿脚从小庙绕回家门,来来去去的,一个荒年就过去了,而后是又一个荒年。她长得很细,春日里的柳枝似的,哆哆嗦嗦,浑身上下都冒着青涩。村里人的眼睛总围绕着她,无数双嘴挑挑拣拣,将她从头丈量到脚。眼形太柔,水性杨花;鼻子太挺,心性过高;嘴唇太红,搬弄是非;肤色太白,不事生产;腿脚太长,不安于室。在她还只是垂髫稚子时,人人都将她当女人看待,于是后来满当当的“聘礼”真的送进了小院。京城里的富户亲自来了庄子,轿子摇摇晃晃一抬,就将她接走,送到二层的绣楼里去了。她据说是要做奴婢,却从没见过主家;他们不让她沾了阳春水,反而堆给她琴棋书画,送给她锦衣玉食。她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她却实在有些害怕。
外人后来说起,都含酸带醋地说她好运。楚家姑娘病故,段家的嫡长姑娘没捞着好处,倒给她这原定的陪嫁丫鬟补了个媵侍名号,一道能坐软轿出嫁;区区纳个妾室,原本不能算作婚礼,荣王爷还是从京郊操演中抽身回来,给足了段家面子;再然后,她数了好些日子,清辉阁的夜晚永远是空落落的,无论主子娘娘那儿、还是她这厢房。她开始觉得庆幸、而后又生出惶恐。她甚至将各色绫罗绸缎收回陪嫁箱子里,素面朝天只求一碗清粥小菜。
这样谨小慎微的日子在昨日作结,这样朝不保夕的日子或许在今日告别。
她流下眼泪,跪下身,诚惶诚恐,却反倒骇得面前小丫鬟向后一跌脚,撞着了身后婢子。那手不老实的婢正想摸摸看架子上歙砚是否真货,差点一失手惹出大祸来。段姬见了,神色陡然又慌张三分:
“木棠姑娘,全是贱妾糊涂,竟纵容婢子闯了您的门,冲撞您尊驾……勤欢,还愣在那里做什么?怎么还愣着,快过来、给主子娘娘磕头赔罪!”
她到底是个从六品媵侍,对着个小丫鬟开口尽是谦辞尊称——礼数颠倒,成何道理?木棠这回不仅愣了,甚至一时面如土色,连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摆才好。段姬摁住想要起身的婢子,连声请她不必惊慌,早晚都得是自己主子,一切全是应当:“殿下如此敬重木棠姑娘,姑娘不过暂时没有名分,日后……主子娘娘那里贱妾都可以去说情的,绝对不会碍着您过门!”。
她是这样此恭顺,任哪家的当家主母都绝对心满意足;她已交出投名状,但凡有些野心的必定要欣喜若狂。可木棠反倒着急上火,几次三番求她不起,眼见着几乎要哭出来:
“您再不起来就是要我的命!”
话说到这份上才算是管了作用。木棠随后的祈求就多半变得有些像是命令。段姬走了——并没有多久,她很快反应过来对方半羞半恼的否认究竟是何道理。绣楼上曾妈妈曾经教过,这招叫做欲拒还迎,愈是着急撇清、实则就愈是迫不及待。她却没有急着做什么,而是坐下来等,又派身边婢子去望风。第二日上午,荣王爷还没下朝,楚傅那三两事已传得人尽皆知。段姬挑了午后前去,在甬道上恰巧遇着才传过话要回桑竹庭的荆典军。
对方没有向她行礼,甚至权当她不存在。段姬也是灵机一动,才回身请他暂住。那双老鹰一般的漆黑眼睛随即将她盯住,她却张口结舌、反倒心如擂鼓。“顾此失彼,媵侍不若修身养性、珍重自身。”亲事典军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必然早就知道了她那些小动作,如此还肯提醒规劝,实在是一番善意。换了以往,段姬早喏喏应着忙不迭退远去了,可这一次,她柔了声音,却居然硬了身板:
“说句冒犯的,贱妾其实和典军一样,所有的都为了王爷而已。典军是王爷最最贴身的人,知道的,必然比贱妾多得多;要操心的便更是。王爷闷闷不乐,其实只需典军劳个烦,牵线搭桥多说那么几句。有时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不过是隔了些距离、欠了个点破的机会。各自烦闷到皆大欢喜、片刻须臾而已,何乐而不为呢?”
对面依旧无波无澜地、对她简单一抱拳,接着转过身又往来路去。于是段姬心满意足地、只等人家上门来道谢了——荆典军可是那木棠姑娘认下的哥哥,必然知无不言,要告诉她自己在期间出的力、费的心。来日等她真做了王妃娘娘,必定要记得最初承自己的恩情。如此、往后也不必日夜惴惴、不安枕席。虽然依旧难免让段家失望,但王府内、或许终将会有自己一席之地。
木棠没多时便来了,段姬刚亲手制了酥山、这就笑脸去迎;她接着却驻足在门前,心沉海底。
她原本以为自己和木棠是肖像的,有着一样卑微的出身、一样狭窄的眼界、一样固执的胆怯、和一样容易满足的一亩三分田;只不过她有副更招人垂涎的皮囊,木棠则多一些可遇不可求的气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