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风声鹤唳(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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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内此时已经肃清旁人,只有萧思温一人独坐,面前几案上摆放着的却不是传统银壶奶茶,而是一套南朝人的茶具。萧思温慢慢地研茶、烹茶,俨然如汉人儒生一般,见了两人进来,方站起身来微笑点头。
耶律贤解下披风,摘下侍从的帽子,向萧思温一拱手:“思温宰相。”
萧思温看着耶律贤的容貌,恍惚了一下,刹那间,世宗耶律阮的面容浮现,不禁轻叹:“像,真像啊!”
耶律贤笑问:“我像父皇吗?”
萧思温点了点头,仿佛陷入了对往昔的美好回忆:“先皇还是永康王的时候,就跟你现在一模一样。那时候,他雄心勃勃,一心想让大辽一夕之内,就能够成为南朝汉唐这样的传世之国……”说到此处,他不禁眼眶也有些红了,叹息道:“那时候,先皇和我们真是太年轻了。”太年轻,太气盛,所以,竟未曾察觉到潜伏的危机,竟使得帝王早逝,宏图中断。
耶律贤心中一酸,长叹:“若无察割之乱,若无察割之乱……”他连说了两声,便说不下去了。若无察割之乱,大辽,便不是今日的境况啊。
韩德让见两人一见如故,渐入正题,当下与胡辇交换一眼,拱手道:“大王、伯父,我到外面去守着。”
萧思温点点头,胡辇便与韩德让一起出去了。
萧思温抬手请耶律贤坐下,耶律贤也不客气,便坐下来,见红泥小炉中水已经烧开,便手提壶冲了两盏茶,送了一盏到萧思温面前。
萧思温也不说话,只举盏喝茶。两人静静地喝茶,一盏茶毕,萧思温凝视耶律贤,忽问道:“当前局势,大王有什么想法?”
耶律贤深吸一口气,他的时间不多,必须速战速决。所以,所有的绕圈子、旁敲侧击这些行为,都没有必要。萧思温经历四朝,皇位变更是什么样的事,他岂有不知。穆宗多疑好杀,两人这种私下相见,哪怕一个字不谈,也足以让他猜疑有谋逆之心。所以这次萧思温主动约见,显见已经早有成算,他若含糊其词,反而会令其失望,失去机会。当下更不犹豫,直截了当:“大辽内忧外患,只待变局!”
萧思温怔了一怔,忽然笑了,他的神情在这一刹那放松了,笑吟吟地看着耶律贤问:“内忧为何?外患为何?如何变?”
耶律贤断然道:“外忧,在南朝。应历九年,柴荣破我益津关、瓦桥关和淤口关。当时兵临幽州城下,主上却犹在醉梦之中,甚至还说‘本就是南人之地,还与南人又能如何’。此后,柴荣病死,赵匡胤陈桥兵变而夺位立国,此后勤政用心,奖励农耕,如今是民富国强,秣马厉兵,随时都有可能北上。内患……”他顿了一顿,又道,“今上继位之后,成日只知醉酒行猎,杀人成性,曾经天下第一的雄兵在他手里消磨殆尽。此消彼长,如今是南朝强而我朝弱。”
萧思温没有接话,只是“哦”了一声。
耶律贤轻叹:“而且,宋国如今的皇帝野心勃勃,数番对汉国行征伐之战,若是汉国不保,我大辽危矣。”
萧思温听了此言,心中一动,抬头看了看耶律贤,却故意摇头:“虽南人从来不乏精英,赵匡胤亦是一世之雄。但,南人不善马战,又奈我朝何?”
耶律贤又倒了一杯茶,道:“我前日翻看到一篇文章,是后周臣子王朴向前朝周主上的《开边策》,说‘凡攻取之道,必先其易者’。里头建议柴荣先取南唐江北,后取江南灭之,再灭岭南、巴蜀,后复燕云、灭北汉,最后挟大胜之势,攻我大辽。思温宰相意下如何?”
萧思温端着茶盏,悠然笑道:“书生意气何足道也?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先南后北,未战先怯,纵老了英雄,奈我大辽何?况且,周主已逝,如今是宋主在位。”
耶律贤心中亦是分析过,闻言不禁又看了萧思温一眼,之前,他听人说过萧思温“非将帅之才”,在辽国这是一个让人相当不悦的点评。大部分的契丹高官,都是从军功出身,而萧思温并没有多少可以称道的军功。然而,这些年来在暴戾的穆宗时代,人人自危权贵折翼,他仍然能一步步坐上北府宰相这个位置,足以说明他的能力,并不在沙场征战上。
当下他只道:“思温宰相老成谋国,这话固然不错。但赵匡胤继位之后,灭后蜀,败北汉,制南唐,实则已经在实行王朴之策。如今南北之势已然逆转,若我们仍以为还是太祖、太宗时的天下,恐怕会吃大亏。”
萧思温手握茶盏,沉默半晌:“那依大王看,我大辽应如何应对?”
耶律贤看着萧思温:“合则聚力,分则溃散。思温宰相,国朝自太祖时,就取汉姓,学汉制,这是为什么?因为汉人懂得聚力,他们或有朝代更替,但是一个朝代在的时候,便没有内乱,没有纷争。而我们呢,从遥辇氏到如今,哪一个可汗或者皇帝在位的时候没有内乱,每一次权力更替都要死多少人?因为自己内乱,而引来外患,更是有可能会让整个部族都消亡……国朝若不能将权力集中,那么,就会永远面临无穷无尽的危机。”
萧思温的表情渐渐严肃:“那大王之意呢?”
耶律贤断然道:“易新君,重启汉制改革,重振南北枢密院,分化诸王及部族军权,强化王权威严。待国内安定,再设科举,纳英才,不分胡汉重用之。”
萧思温心中激荡,上次心跳这么快,是什么时候?想当年太祖,还有人皇王,还有世宗皇帝……祖孙三代,都是抱憾而终,那么第四代,会着落在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身上吗?
他闭了闭眼,沉声:“这些都是先皇当年的打算,可他就是因为坚持这些,才失了各部族首领的拥戴,遭到反扑,死在祥古山的。大王不怕旧事重演吗?”
这话引起当年的伤心事,耶律贤脸色微变。然而这个问题他必须面对,而且必须要与眼前这个后族的代表一起面对。他强抑心头愤懑,顿了一顿,看着萧思温道:“就因为旧族势力太大,所以各部族之间,甚至部族之内,都内斗不息,一旦有外敌入侵,则无以抵御。大辽的每一步前进,都是因为有英君明主,集中权力,不受部族之制而得行。而这些部族首领,在享用了王朝和新政带来的好处以后,却依旧迷恋过去的部族权柄。若没有太祖太宗的推进汉化,建国立制,这些部族长哪有今日的富贵?单凭他们自己,只怕连草原上的一个灾年都度不过去。不思得到一个帐篷的好处,却为一个甜瓜的权柄受损而忘恩负义,谋杀君王。张口旧制闭口旧制,只提旧制给他们的好处,却从来不曾想过,如完全依着旧制,他们的部族还能活到现在吗,还能有命站在朝堂上谈旧制的好处吗?”
萧思温听到这里,不由震惊,看着耶律贤,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亦懂汉学,这些年来不断地在思索着旧族与新制的矛盾,然而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见识和思想,却已经超出了他原先的预料和设想,沉默良久,他才缓缓道:“大王,这些事情,你是如何想到的?”
耶律贤指了指自己,自嘲地一笑:“我自幼体弱多病,不能骑射,多半时间在病榻上,所以,迫使我一遍遍地去想这些事。想了又想,把太祖、太宗朝至今所有的人和事,都一遍遍反复去想,去推演,去假设,去重复模拟。想得久了,自然想得比别人多一些。”
萧思温闭上眼睛,久久不语,消化着方才与耶律贤的对谈,也想着自己与后族的抉择,良久才睁开眼睛,问:“大王,当年先皇都没做到的事情,凭什么你能做到?”
耶律贤微微一笑:“此一时彼一时。当年,反对先皇最坚决的那批人,都已经成为皇叔刀下鬼了。这就是他们不顾一切反对先皇谋逆先皇所得到的结果,不是吗?”他嘲弄地说了一句,转而道,“剩下的人,论威望论才干,都不能与当年那些人比。只要思温宰相有心,大辽非常之时的变局,就在眼前。”
萧思温忽然笑了:“大王凭什么认为自己能够成事?你知道在你之前有多少人谋反不成反被杀吗?”
耶律贤也笑了:“我并没有想谋反,也不想让你为我冒这个险。”
萧思温倒没想到他这么说,眉头一皱,问道:“那大王此来……”
耶律贤拿起茶盏饮了一口,放下:“但我知道,想主上死的人不会少。我不介意到底由谁杀死主上,我只希望事到临头,思温宰相能够有个决断。屋质大王年事已高,思温宰相,我希望你能够成为像屋质大王那样的人,为我们大辽的前途,做出正确的选择。”
萧思温看着耶律贤,眼前的耶律贤的身躯虽然孱弱,但他内心的力量,却远胜于那个时时在所有人头顶悬着屠刀的穆宗。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说:“你很像你的父亲世宗皇帝,但……”耶律贤只是静静地看着萧思温,并不为他那个“但”字的转折而担心。萧思温顿了顿,还是继续道,“你比你父亲更沉稳,更能够让人放心。”
当年,世宗推行制度的时候,还是太急进了,太专横了。而此时的耶律贤,有他父亲的雄心壮志,但想得却比他父亲更深远,更沉稳。或许大辽会在他的身上出现新的转机,萧思温缓缓站起,上前一步,跪到耶律贤面前,恭敬道:“老臣见过主公。”
耶律贤心潮激荡,萧思温这一行动,比他预想的更进一步,一刹那间只觉得心跳得快了几分,他强抑激动,忙上前一步,扶住萧思温,也说出了承诺:“我必不负思温。”
两人又归座,此时,方真正有了缓缓品茶的心思。两人边品茶,边说些素日对南朝和汉制的心得,待饮了第三杯之后,耶律贤正欲起身告辞,便听得帐外韩德让低声:“思温宰相!”
萧思温听得他的声音压抑着紧张,心中一凛,道:“德让,进来。”
韩德让匆匆掀帘进来,不及行礼便急道:“我与胡辇方才骑马巡视,发现远处有一行人往这边来了,看旗号,应该是太平王带人来了。”
耶律贤一惊,站了起来:“他如何会来?”
萧思温断然下令:“不管他为何会忽然到来,德让,速带大王从后帐走。我去挡他一挡。”说着,他便掀帘走出营帐。
韩德让与耶律贤互相对视一眼,耶律贤戴上侍卫的帽子,披上披风,与韩德让一起,立刻从后帐迅速离开。
在这次春捺钵中,不只是耶律贤趁此机会,自然还有其他人也在行动。皇太叔耶律李胡的举动,更是高调嚣张,或者是他这样的人,一辈子不懂得隐忍是什么。对于他来说,对穆宗略做一点明眼人都能够看出来的假意驯服,已经是他的极限了。此番,他亦是让儿子喜隐借着春夜庆祝之由头,秘密联络了一些皇室与重臣,在他的帐中公然商议谋反之事。
他是个颐指气使的脾气,既要商议此事,便觉得来的人若是不多,不足以拉拢力量,因此叫来的人中,竟是鱼龙混杂,既有五部院、六部院的重臣,亦有皇族后族中人,甚至还有耶律阮的几个异母弟。
人既多了,消息便容易走漏,他这边方请了人来喝酒吃肉商议事情,这边太平王罨撒葛便已经得知消息,带了亲军杀气腾腾而来捉拿了。
李胡劝说众人:“如今述律无道,对内残杀无度,对外却又丧权失地。高平之战,他指挥失当,被柴荣打得一败涂地。又畏战放言,说燕云十六州本来就是汉人的,就算还给汉人也无所谓。简直放屁,没有了燕云十六州,咱们退到关外放马牧羊,他还做什么皇帝?”
长子喜隐亦道:“主上好杀,他身边专管司猎的鹿人、鹰人、雉人、狼人、酒人不知道被杀了多少。听说他一天之内就肢解鹿人六十五人。如此凶暴,如今他身边是人人自危!既然他已经不能够为我们宗亲带来好处,而只会让我们提心吊胆,那么,不如联手除之。”
他正说得兴起,却听得一声冷哼,李胡恼怒,转眼看去,见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一脸冷笑,正是六部院夷离堇觌烈之孙耶律虎古。
李胡盯着虎古,问道:“虎古,你笑什么?”
虎古与李胡对视,讥讽:“纵使主上杀人成癖,不代表旁人就能比他更好。有些人喜欢将帐下奴扔入水火之中虐待,也不是好相与的。”
穆宗暴戾,李胡未必不暴戾,李胡没有拉拢人的利害手段,只凭这几句话叫人帮着造反,未免太过异想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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