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四章 雪夜(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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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

时至正午,天还是灰色的。凛冽的北风刮着漫天的雪花在山岭与原野间呼啸,山间被大雪压得不知折断了多少树木。

早已不适宜出门的风雪之中,不知名山岭边的原野上犹有人影在动,一道两道,随着视野的拉近逐渐的变成百道千道。

人影像是被呼啸的风雪融了一半,带着模糊的黑与清晰的白在风雪里冲刷,视野的远处,我们只能听到风的声音,只有到了近前,才见那些瘦弱饥寒的身影持刀的厮杀,听见呼啸风雪里的吼喊。

血液溅成这片大风雪里微不足道的点缀,并且在落地之后,又逐渐被白色的溶解、掩埋。

风雪之中,绝望的战场。

即便是在有将领坐镇的战场中心都在大雪里变得模糊,在战场边缘,一道道的身影正朝着不同的方向散开,这些半黑半白的身影有的在相遇后便又开始厮杀,风雪中彼此都没有多少的力气,相遇了却也杀得歇斯底里,有人带着鲜红倒下,有人踉跄而走,也有的在尸体堆里搜刮着东西,风雪之中惊恐地左右打量。

战场边缘,靠近山岭的地方,一处荒村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战斗,几个士兵在血泊中聚集,搜刮了死去敌人的东西,在坍圮的土墙边稍作休憩。伤还没包扎好,厮杀便再度到来。

有人持刀冲出,有人拿了东西便要逃跑。混乱的冲突中,一道与大雪几乎融为一体的白色身影从土墙的后方出现,缓缓蠕动着,在众人方才收集的物资堆中翻找了片刻。这边多是还算完整的衣服,生锈的兵器,翻找之中没见着吃的,白色的潜入者嫌弃地收了几片破布,又退回了风雪之中。

交战的乱象持续,这穿着白色衣服、身材算不得高大的身影在风雪里鬼鬼祟祟地辗转,到死人堆里掏了东西、偷了别人的战获,间中还将一名穿着皮甲的落单队正打了闷棍,掏走了对方兜里的一小袋干粮。待到他悄悄地回到山岭上,身体已经臃肿了一圈。

已经不能再浪了。

他将偷抢过来的干粮和破布打了一个包,背在肩上,潜入山林时,又朝着战场的方向望了一眼。

只有呼啸的大雪,哪里瞧得见厮杀的人迹。就连那浸染出来的点点鲜血,在这样凛冽的冬日面前,也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

少年叹了口气。

穿过山林,在风雪里走,他的前进与踱步都非常小心,一面走,手中拖着的树枝还在扫动脚印上的积雪。也曾料想过会与其他逃兵遇见,要进行一番厮杀,但这一次运气很好,没有遇上多余的人。

在山那边的破屋子里,背着包袱的身影找到了先前栓在这里的瘦瘦的枣花马,这才骑了它冒着风雪向东而去。

阴沉的大雪没有停下,到得傍晚时分,他骑着马钻进了另一处荒山,山中的道路崎岖,被大雪压倒的树枝像是筑起一片迷宫。牵着马七歪八拐地深入,过了林子,天色已经颇为昏暗,前方只有黑暗的山坡,没有人气。少年拔出刀来,放缓了脚步。

啪、啪啪。

他将刀身在一旁雪地里的树木上敲打着,发出带有节奏感的声音,如此过了好一阵,黑暗的那一端,听得有人声传来:“你、你回来啦……”

沙沙的脚步声响起,一道身影从风雪与黑暗的那边奔跑过来,到得近处方才停下。少女的脸在黑暗中显得朦胧,但还是能看到她欣喜的笑:“小花,还有……小龙……”

“你叫错了,它叫秃驴。”少年纠正她对马的称呼。

“你、你没事吧……”

“……能有多大事。”两人之间相隔一步的距离,少年轻哼一声,随后道,“我带了吃的回来。”

“嗯。”

少女点点头,籍着昏暗的光芒上下打量他,随后见牵着马的少年带着往前方走去,在后方亦步亦趋地跟上。

少年问:“你没有生火?”

“你、你不在……我不太敢,怕被人看到……”

“这么大的雪,谁看得到。”

“……嗯。”

少女跟着他在雪里慢走两步,又快走两步:“他们打仗怎么样了啊?”

“神经病才在这样的天气里打仗。”

“……嗯。”

两道身影在黑暗的风雪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沿着前方的雪坡往上,如此走出数十步,隐约能看见前方山势夹角间的小小雪屋。

雪屋的下方自是树枝木料,如今上头遮盖了积雪,与山势相融隐约间像是成了一体,只有走到近处,才能看清这大雪之中房屋的推门。在雪屋后方不远处山体岩石下,还有布置巧妙的烟道。

这里是宁忌与曲龙珺如今隐居的房子。

在这一年的九月底,随着何文的一意孤行,掀起了公平党决裂的序幕,江南便由此陷入了战乱当中,到得十月里,江南开始进入飘雪的冬季,延绵的战乱却并未停歇,一处处村庄与城池在此起彼伏的厮杀与火并中犹如被浩荡的焚风席卷而过,曾经富庶繁华的江南大地,几乎没有了太平的地方。

宁忌与曲龙珺这对少年男女在荒山之中觅地修养,十月里与小和尚告别后,遭遇了几场流民与乱兵的袭扰,便只好往更深的山间去。

此时宁忌在江宁大乱中受到的暗伤逐渐好转,拿出在军队中学习到的野外技能,在山间搭起隐蔽的房子,十一月里甚至还出去偷袭了几名斥候,抢到一匹瘦瘦的枣花马。

这年月多数人缺衣少粮,马也少了吃嚼,枣花马瘦得可怜,颈脖上毛发稀疏,宁忌给它取名叫做“秃驴”,倒是曲龙珺可怜它,私下里将它叫做“小花”,帮着宁忌在山壁旁又建了个小棚子做安置,每日里悉心照料。

如此这般,江南的冬雪或缓或急地下,两人在这处山间建起小小的避风港,每日里加固窝棚、喂马、烘柴、有些艰难地生火做饭,宁忌在四周放风警惕,偶尔出去埋伏军中斥候、流寇,为了喂马,甚至还去军营偷偷背了几趟草料回来,间中又有过几次这样那样的小变故,转眼间,已经到这一年的十二月二十三了。

前一日跟随着遇见的斥候离开了这边,在那场混战之后弄到了物资,此时回到山间,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雪风呼啸之中,两人在窝棚里安置好“秃驴”,随后在房间的炉灶里生起火来,待到光芒摇曳,才能看见眼前少女的脸上发鬓凌乱、嘴唇青灰的狼狈模样。

如今的江南已成绝地,这一年的冬季也异常寒冷,外头公平党数支打得头破血流,普通人易子而食、军队食人肉都已不算鲜见,即便是偷藏在山间,两人见到过几次逃荒的外人,打交道的结果都算不得好。

少年昨日觅着军队的痕迹出去后,曲龙珺便没敢生火,白日里大概也只是吃了少许生食,这时候状态自是不好,但见得宁忌回来,眉眼间笑意宛然,看来柔弱的瓜子脸上,变得轻松起来。

宁忌也不好多说什么,火生起来之后,炉灶上架了锅子开始烧水,他才将手伸到对方的额头上,正往炉膛里添柴的少女跪坐在床边定了定,待到对方手掌松开,方才将柴枝扔进去,随后又被拉了手过去把脉。她低声道:“没事的。”

“有没有事你说了不算。”

“……嗯。”

两人之间曲龙珺的年纪比宁忌要大两岁,但宁忌占了“恩公”的身份又会武术,冷着脸时少女向来是没什么脾气的。当然,宁忌这种表现气概的时候倒并不算多,过得片刻,将她的手放开,也不说什么诊断结果,曲龙珺看了看他,埋头烧水,宁忌整理从外头偷抢来的东西。同居生活的第三个月,即便是这样的沉默似乎也变得颇为自然了。

但事实上,此刻的两人,正处于复杂而又微妙的相处阶段,感受到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体会。

自江宁重逢的那一刻,彼此的心中其实是很亲切的。乱世之中的“他乡遇故知”,任谁心中都充满了喜悦。

他们在西南便有过相识。但对于那一段经历的认识,彼此却有着不同的感受。

于曲龙珺而言,她并不知道少年早就监视过她一段时间的事实,也不知道对方杀死闻寿宾后救下她的理由为何,在她这里,自华夏军出身的“小恩公”强大、帅气却也有些高傲,许多时候会觉得对方有些难以亲近,甚至于——不知道为什么——对方似乎叫过她几次“小贱狗”。

为什么用这样侮辱性的词语骂她,想不清楚,而为什么骂她还要救她,对于她来说,也一直是心中的谜团。

西南小院中的那一晚,少年杀人时的果断与冷冽在她心中留下的印象无比深刻,这样的一个人,若是心中真对自己有意见,将自己顺手杀掉,绝不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那次的事件之后,她身边没有了闻寿宾的掌控,随后因为父仇的缘故离开了华夏军,孑然一身,像是从头再来,却也彻底变得无依无靠,要说记忆中印象深刻些的人,无非是华夏军的顾大婶与这位“小恩公”。九月里公平党表露出狰狞的面目之后,她听到这位“小恩公”的名头,甚至与对方重逢,心中顿时像是有了归处。

但这样的想法真实吗?是不是她的一厢情愿,在西南时那张冷冽的脸,那声“小贱狗”的称呼,对方又是如何看待的她,这些东西,却又难以细思。

至于宁忌这边,与小贱狗的重逢是这次离家之行当中最无法想象的事情。他也不知道这种感受是温暖还是喜悦,作为钢铁直男,尤其是不久前才在西南遭到过贱女人伤害的钢铁男儿,就心中对某个异性感到温暖这件事情,这是不愿意多想的,更别提从口中说出来。

如同在张村听说小贱狗一个人离开之后的反应一般,她要死了,但他一点办法都没有,能够说什么呢?不想让她死?他救下她不过处于简单的人道主义,一时的仁慈,她学了“妇女能顶半边天”,做了决定要自立自强,自己若是无比担心,那成什么了。

“何文爱高畅”都那么羞耻,更何况“龙傲天担心小贱狗”。

而从西南离开之后,他其实也并未过多地去想,自己希望将龙傲天的威名大大的打出去的执念到底是因为什么。张村的评价固然是一个方面,但事实上,在龙傲天这个名字被打上“五尺淫魔”的污蔑后,他也完全可以改个东方不败、西方失败之类的名头从头再来的。

为了追杀于潇儿离开西南,一路招摇到三千里外,小贱狗找到他的那一刻,他的心中,忽然间,松了一口气。

这些话并不好说,甚至于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过。重逢之初,能够谈论的无非是从西南出来后的一系列经历,不久之后,可以沟通的东西其实就少了起来。

宁忌的背景、家境,包括在华夏军中许多具体的事情,他是无法跟对方讨论太多的;而另一方面,曲龙珺的父亲死于华夏军之手,她随后被卖做瘦马,带去西南搞破坏,这些素材,也并不是适合敞开说的话题。不好提及过往,一个十五岁、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男女,能够聊的便不多了。

相处的前一个月,宁忌受了伤,曲龙珺照顾小恩公,属于应有之义,重逢后的同居,便并没有太多的古怪。

小秃驴来的时候,他们的手还牵到了一起,彼此都显得颇为自然。

此后战乱四起,民、匪流窜,两人进入山间建起小窝棚,偶尔在干活当中,自然的交谈反而更多一些。一旦闲下来,宁忌便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他很高傲,面色平静一如当初在西南时的小大夫,曲龙珺只以为他生性平淡,偶尔跟他说上一些话,其它时候多有克制,待到宁忌抢回了那匹“小秃驴”,两人之间因为这枣花马的话题倒是多了不少,曲龙珺精心照顾这小宠物,宁忌也因此出去抢了几批草料,偶尔他嫌弃地骂骂这小“秃驴”,曲龙珺也会可爱地纠正他。

乱世持续,周围的天地惨不忍睹,莫名其妙的战乱、火拼,流民之间的易子而食都已经出现。抱着善意的相识之人在这种环境下的相依为命似乎是毋庸置疑的选择,这是他们在山间相依为命里不必多说的部分。

然而,总在静下心来的时候,两人心底也会不可避免地想到,他们终究是这般年纪的少年与少女,这样的相聚眼下似乎不必多说,但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这些想法若有似无、时隐时现,就如许多人在某个年纪悄悄感受到的那样,因为与某一个人的相处,温暖、好感、暧昧、心跳、忐忑……这些思绪会若有似无的浮现、落下,有的时候像是在木屋墙上交织的枝叶与阴影,有的时候如潮汐如烟火。许多年后它们会变作心中最美好的记忆,人们偶尔提及或是永不与人诉说,但在这一刻,则支撑着他们安静而又忐忑的相处。

十月里才仓促筑起的小棚屋并不宽敞,一个炉灶,两侧是两张窄小的床,几乎便是整个房间所有的“家具”,床铺也只是劈下来的木头上铺树叶、干草再搭了些拼合起来的布片的临时做法。炉灶为这小小的床铺提供一些温度,为了避免晚上被烟熏得窒息,灶边有专门的烟道,糊了泥巴,是这处房间里最花心思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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