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旧识(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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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错了。”老人平静地接话。

“他错了。”李浩重复道,声音里满是痛苦,“大错特错。”

石室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柴火在燃烧,偶尔爆出一两声火星。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老人突然问李浩。

李浩抬起头,眼神空洞:“父亲逃出去后,找到了在天津租界暂避的母亲和我。他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们,然后说,他必须继续引开追兵,不能和我们在一起。”

“你母亲呢?”

“病死了。”李浩简短地说,“伤心过度,加上颠沛流离,在父亲离开后一个月就去世了。临死前,她把父亲留下的一封信交给我,告诉我张家庄的事,告诉我那本书的事。她说,如果可能,去把书取回来,完成父亲没做完的事。”

“所以你来了。”

“所以我来了。”李浩闭上眼睛,“但我晚了一年。到张家庄时,那里只剩下一片焦土。我问了附近村子的人,都说不知道那本书的下落。我以为...我以为它已经被烧了,或者被那些人找到了。”

“但他们没有。”老人说,“因为他们不知道书的存在。他们只是来杀人的,杀人灭口。”

李浩睁开眼睛,看着老人:“你是怎么找到的?”

“清理祠堂废墟的时候。”老人说,“我想给老族长立个衣冠冢,就去祠堂翻找,看能不能找到他生前的东西。结果在神龛的灰烬下面,摸到了这块砖是松动的。”

“你一直留着它。”

“我留着它,因为这是张家庄七十三条人命换来的东西。”老人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李先生,你父亲欠我们一个交代,你也欠。”

李浩没有回避老人的目光:“我知道。”

“那你打算怎么还?”

李浩看向手中的书,又看向沈清辞,最后看向老人:“把这本书送到它该去的地方。完成我父亲没完成的事。”

“什么该去的地方?”

“重庆。”李浩说,“国民政府现在在那里。这本书里的信息,必须交给能保护那些文物的人。”

老人沉默了。他盯着火堆,像是在思考什么重大的决定。沈清辞屏住呼吸,感觉接下来的话将决定他们三人的命运。

“去重庆的路,不好走。”老人终于开口,“要穿过日本人的封锁线,要过黄河,还要经过不少敌占区。”

“我知道。”

“你现在这个样子,”老人指了指李浩的伤,“走不出太行山。”

“所以需要你的帮助。”李浩直视老人的眼睛,“帮我们出山,指一条安全的路。作为交换...”

他没有说完,但老人明白了:“作为交换,你要把张家庄的事报上去,要那些狗付出代价。”

“是的。”

老人笑了,那笑容里有一种沈清辞看不懂的悲凉:“李先生,你太天真了。那些狗为什么敢在沦陷区随意杀人放火?因为他们背后有人,有大人物。你觉得重庆那边会为了一个小村子的七十三条人命,去动那些大人物吗?”

李浩的脸色变了。沈清辞的心也沉了下去——老人说得对,这世道,普通人的命不值钱。

“但总要试试。”李浩固执地说。

老人盯着他看了很久,突然站起身:“你们休息吧。我出去看看情况。”

“老人家...”

“放心,我不会把你们交出去。”老人走到洞口,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如果我想那么做,昨晚就不会救你们。”

他推开伪装的门,消失在晨光中。

石室里只剩下李浩和沈清辞,以及那本承载着无数秘密和血债的书。

沈清辞看着李浩,突然觉得这个男人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陌生的是他背后的故事,熟悉的是他眼中那种执拗的光——那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

“你打算怎么办?”她轻声问。

李浩把书小心翼翼地重新包好,贴身藏在内衣里:“去重庆。这是我欠父亲的,也欠张家庄的。”

“你的伤...”

“死不了。”他又说了这句话,但这次,沈清辞听出了不同的意味——不是逞强,而是一种决心,一种宁可死在路上也要完成这件事的决心。

“我跟你去。”沈清辞说。

李浩猛地抬头看她:“什么?”

“我说,我跟你去重庆。”沈清辞的语气很平静,“反正我也没地方可去。上海回不去了,报社没了,老金他们去了北边...我跟你去重庆。”

“很危险。”

“现在哪里不危险?”沈清辞笑了,那笑容有些凄楚,“至少去重庆,我还能写点东西。也许能把张家庄的事写下来,也许能让更多人知道。”

李浩盯着她看了很久,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她。然后他缓缓点头:“好。”

一个字,重若千斤。

沈清辞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也许这就是乱世中人的选择——没有绝对安全的路,只有值得走的路。

她起身检查李浩的伤口,发现红肿又消了一些。老人的草药确实神奇。

“你觉得他会帮我们吗?”她问。

李浩看着洞口的方向,眼神复杂:“我不知道。但我感觉...他和我父亲之间,不止是村民和逃难者的关系。”

“什么意思?”

“父亲提起张家庄时,总是特别提到一个人,叫‘守义’。”李浩回忆道,“他说那是个读过几年私塾的年轻人,聪明,有正义感。父亲在张家庄那三天,就是这个人一直照顾他,帮他打掩护。”

“你是说...”

“我只是猜测。”李浩摇摇头,“但如果他真的是那个‘守义’,那他这三年在山里,不仅仅是为了躲避追杀。”

“还为了什么?”

“等。”李浩低声说,“等我父亲,或者等我这样的人出现。”

沈清辞感到一阵寒意。三年的时间,一个人在深山里,守着一本可能带来杀身之祸的书,等待一个可能永远不会来的人。

这是何等的信念,又是何等的绝望。

石室外的阳光越来越亮,从顶部的裂缝洒下来,照亮飞舞的尘埃。沈清辞忽然想起小时候在私塾念过的诗: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前路漫漫,但他们已经踏上了这条路。

不知道过了多久,伪装的门再次被推开。老人回来了,手里提着两只山鸡,还有一捆新鲜的草药。

“山下多了日本兵的哨卡。”他简短地说,“你们至少要在这里待五天。”

“然后呢?”李浩问。

老人没有立刻回答。他放下山鸡和草药,走到水罐旁舀水喝。喝完后,他用袖子擦了擦嘴,转身看着李浩:

“然后,我送你们出山。”

李浩的眼睛亮了起来:“真的?”

“真的。”老人平静地说,“但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你父亲。”

“那是为了什么?”

老人走到石室角落,搬开另一块石头,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小的布包。他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张已经发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梳着旧式的发髻,穿着朴素的碎花袄,怀里抱着一个婴孩。女人笑得很温柔,婴孩的眼睛又大又亮。

“这是我媳妇,和我儿子。”老人的声音很轻,“张家庄那晚,他们没能逃出来。”

沈清辞感到喉咙发紧。

“我儿子如果还活着,今年该四岁了。”老人抚摸着照片,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真人,“他应该会走路了,会说话了,会叫爹了。”

李浩的脸色苍白如纸。

“所以李先生,”老人抬起头,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我帮你们,是为了我媳妇,为了我儿子,为了张家庄所有没能长大的孩子。”

“我要你们活着到重庆,把那本书交上去。然后,我要你们告诉那些大人物——”

老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刺骨:

“告诉他们在北方的土地上,有多少个张家庄在燃烧。告诉他们,每一个死去的孩子,都会变成鬼,日日夜夜盯着他们。”

石室里静得可怕。

李浩站起身——这个动作牵动伤口,让他额头上渗出冷汗,但他还是站稳了,朝着老人深深鞠了一躬:

“我答应你。”

老人点点头,把照片重新包好,放回原处。然后他开始处理那两只山鸡,动作熟练而平静,仿佛刚才那些话只是家常闲谈。

但沈清辞知道,那是一个父亲用三年时间积攒的、所有的恨与痛。

山鸡在火上烤出油脂,滋滋作响。香味再次弥漫开来,但这香味里,已经掺杂了太多别的东西。

老人撕下一只鸡腿递给沈清辞:“多吃点。接下来的路,会很难。”

沈清辞接过鸡腿,却没有吃。她看着老人被火光映照的侧脸,那张脸上每一条皱纹都像是刀刻出来的。

“老人家,”她突然问,“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老人动作顿了顿,然后轻声说:

“平安。张平安。”

平安。

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这是所有父母对孩子最简单、也最奢侈的愿望。

但有些人,连这个愿望都实现不了。

沈清辞咬了一口鸡腿,肉很香,但她尝出了眼泪的味道。

石室外,太阳已经升得很高。新的一天开始了,而他们的逃亡,才刚刚进入最危险的部分。

但这一次,他们不再是两个人。

一个从地狱归来的守夜人,加入了这场注定艰难的行旅。

而他将引领他们,穿过太行山的千沟万壑,走向一条未知的、血与火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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